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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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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之下/青也】拂衣

【0】履霜,坚冰至

“王也道长。”

绿竹入径,青萝拂衣,龙虎山中的猴子跳过潺潺清溪,攀着藤蔓跃上梢头,吱哇怪叫着荡远了。小道长穿着破破烂烂的藏蓝色道袍,优哉游哉地走在山路上。

“王也道长。”

小道长专心致志地听猿啼鸟鸣,空谷深涧哗啦啦响,手里提着的保温杯一晃一晃。

“王也道长。”

王也好像急着去看后山更好的风景一般加快了脚步。锲而不舍叫了三遍的人眯起眼睛,午后明朗的阳光在他狐狸似的眼底一闪,好像什么锋利的冷兵刃出了鞘一样。幽静的山间小路还是那么闲适,只是当诸葛青的鞋底踏在地上时,某些气机不易察觉地发生了悄然而细微的改变,千条万缕的风在透明空气里织出一张庞大的网。

王也终于停下了步子,像是服输一样猛地耷拉下脑袋,吐出一口气,转过身面对后方追上来的麻烦:

“诸葛老兄,诸葛兄台,你的伤好的真快啊,刚过去一天就已经可以轻轻松松闲来无事开局玩了。”轻轻松松闲来无事八个字被他咬在牙根底下,说出来的时候已经咬烂了。然而“麻烦”像是根本没听见王也话里话外的无奈、嫌弃以及不情不愿,就像在路上偶遇任何一个一同来参加这场罗天大醮的同辈朋友时一样,他弯起双眼,礼貌而优雅地走近,无声无息地收起脚下的奇门局,扬起一只手同王也打招呼:

“是啊,托道长的福。王道长急着下山?我们顺路,一起走吧。”

“是是是,你说顺路那可不就是顺路吗。”王也就差把“不想跟你顺路”六个大字写在脸上了,诸葛青仍然能厚着脸皮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对视片刻,小道长肩膀一塌,彻底放弃挣扎,索性走到路边的溪水旁坐了下来。

诸葛青轻笑了一声,跟他并肩坐下了。他伸出手,风绕着指尖回旋一周,翩跹着消散在未经大规模开发的青翠山峦间。罗天大醮八进四的比赛还没有结束,昨夜被人拖着铲子追杀了半个山头的的王也依旧灰头土脸,浑身上下只有头顶上那个发髻依旧规整,他权当做身边没坐了诸葛青这只狐狸,俯下身捧起一把溪水,浇在脸上。

“道长不打算看看后面的比赛吗?”

污垢在清澈溪中散开,被水冲走了。王也闭着眼仰起头,把凌乱糊了一脑门的几绺头发拨开,树叶缝隙里的阳光斑驳地打在他懒洋洋的脸上,照亮了眼睑下两个重重的黑眼圈。

“你不也没看吗,找我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之前的问题最好别问啊,说了让你自己算去。”语气也是懒洋洋,没精打采的。

诸葛青诚恳而谦虚地点了点头。

“王道长快人快语,我追上来是想问,你到底为什么来参与这场罗天大醮?”

王也一时无语,半晌后睁开眼睛瞪他,并伸出拳头朝诸葛青头上敲去。后者先知先觉地躲开了,表情无辜。

“你这是犯规,是作弊,是钻规则的空子啊诸葛老兄!你说,你这个问题跟昨天问的有什么区别??”

“当然不同,从字面来看,这完全是两个问题。”

王也终于气结。诸葛青的固执昨天在比赛场上他就已经见识过了,看着这个人宁可吐血也非要算那场阵局的奥秘时,他就知道自己惹上的不是一个好处理的麻烦。可是这麻烦怎么就真的这么麻烦呢?王也开始怀念武当山上专心致志扫地的小师弟和在树底下贪凉睡觉吃葡萄喝茶的日子了。

他又想了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来趟这趟浑水呢?归根结底不还是因为诸葛青这个人太麻烦么,为了解决麻烦而招惹上麻烦本身,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诸葛青两条长腿一直一曲,双手撑在身后的草地上,长长的蓝色辫子垂到了手边,打理得一丝不乱的短发在额前安静地翘着,白衬衫被阳光衬得很有种少年飞扬的意气,他明明始终是闭着眼看过来的,视线却仿佛两道灼人的火,烧得王也没法好好盘坐下去。道长终于放弃了什么似的一摆手:

“你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来的吗,告诉你也不是不行……”

敷衍般的话音微微一顿,王也抬起头对上了诸葛青弯弯的狐狸眼,猝然勾起了嘴角。很久以后诸葛青还能记得他的嘴唇一开一合,那点笑意像是家乡水边青青的柳枝,温和随意,被风拂起了,点一点水,浅尝辄止就落回原处。他说:

“我就是为你来的。”

诸葛青短暂地怔了一下,就不再继续追问了。他打自己兜里摸出手机,姿态优雅地捏着一角递到王也面前,笑了一下。

“留个手机号,说不定以后有时间联系你呢。”

【1】一叶孤舟落沙滩

黄沙侵吞绿意,就像雪在夏天的阳光下飞快消融。星辰坠落划过长空之后,荒芜之中终于刮起了风,由微而广,渐渐呼啸起来,扬言要吹散整个世界,沙尘飞舞遮蔽了太阳。

“……是武侯奇门输了。”诸葛青没有笑,认真而平静地说。

风猛地一卷,铺天盖地的尘沙覆盖在他靛蓝的长发上。诸葛青闭着眼,在源源不断飘落堆积的沙土下连张一张嘴唇都费力,然而他还是声音平平地低声重复:

“是武侯奇门输了,你不能否认。”

沙土一缩一吐,忽地在半空中幻化出一张足以吞灭天地的大口,一个干涩粗砺的声音低低咆哮,仿佛一片沙瀑正在缓慢地彼此摩擦:

“武侯奇门输给了风后奇门?行了吧,快别为自己找借口了。如果你成功继承了武侯奇门的所有遗产,又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输给一个无名之辈?根源就在于你!是你能力不足,是你耻辱地战败了,令家族蒙羞,也令先祖蒙羞!”

诸葛青皱起眉:“八绝技本来……”

“闭嘴!”风沙凝成的巨口蓦地一吼,雷声轰鸣,苍天如倾,天空一角划开了宽而深的裂缝,天河之水源源不绝地倾洒而下。那个声音恶毒而扭曲地叫着:

“八绝技你没有,不会去抢,去不择手段弄来吗?你刻意接近那个姓王的小子,不就是……”

——想要他的风后奇门吗?

诸葛青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正一道为参赛者安排的客房,桌子上是笔记本、可乐、耳机还有白落下的游戏机,他盘膝坐在床上。什么声音都没有。

【2】含章可贞,无成有终

“老青啊,你这么不厚道,将来是会做一辈子单身狗的。”王也盘着腿坐在床上,长长的黑发在脑后很随便地挽了个马尾,马尾刚刚在床上滚成了乱糟糟的样子,上身黄色半袖下面穿一条短裤的人显得比道士打扮的时候更颓唐懒散了。

站在窗前“看星星”的诸葛青没回头,只是语气轻松地调侃了回去:“我脱单不管怎么看都不可能比你晚啊老王,葡萄酸吗?”

明明在离开龙虎山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私下交流,两个人的关系却在北京重逢时莫名地熟稔起来,并不约而同地把还是花季少年的对方喊成了北京胡同口榕树下摇着蒲扇乘凉的老大爷。

王也“切”了一声,懒得理他。想了想又掏出手机,拖到“Z”开头那一栏,把“诸葛狐狸”四个字改成“诸葛青”,犹豫一下又改了回去。

还是这样看起来顺眼。

“干什么坏事呢老王?”诸葛青不知几时凑了过来,双手撑在床上,一俯身,那双弯弯的狐狸眼就挨在了王也脸前,后者连忙按灭手机,故作镇定地收了起来。

“我哪有坏事可干啊,不像你,这么晃悠着不回家一点问题都没有?”

“当然没有。”诸葛青搓了个响指,然后把自己也四仰八叉摔在了床上,双手交叠枕在辫子后面。他仰着脸看王也,那个人就垂下睫毛看他,一点清澈的黑摇摇欲坠似的,色泽明润。

他舔了一下嘴唇,也很随意地开口:

“哎,之前从江西走那天,我不是说过吗……”

王也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还好意思提”,都已经用听风吟听全了还在那场比赛之后特地追出来试探的人也不知道是谁。不过他一撇嘴,到底没有打断诸葛青的话。

“……你要是有什么麻烦我管,所以这不?来了。”

“你确定不是来给我添麻烦的吗?”王也诚恳地问。

诸葛青秒捂心口:“枉我不远千里来帮你的忙,我好受伤。”

“去你的吧!”王也踹了他一脚,诸葛青趁机翻了个面,后背朝上脸朝下,声音透过床单传出来,含含糊糊混成了一团。

“哎我说老王……”

“嗯?”

“我有时候觉得你这人挺神奇的。”诸葛青话里拖着一点黏糊的长音,好像下一秒就要睡昏过去。王也挠了挠头,“哦”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接着开腔:

“——值得吗?武当,还有现在的麻烦。”

王也好像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似的,目光游移了一下,半晌才说:

“嗐,选都选了,不是你说的吗。你可别说你现在正替我担心啊,这个真不适应了。”

诸葛青没回答,只有轻而平缓的呼吸声。王也抬起眼望向窗子,凌晨十二点半的北京夜晚,霓虹灯缓慢变幻的光辉映在酒店的玻璃上,映出美丽而虚无的常世图景。他叹了口气,把脑子里那团乱糟糟的忧虑打包往不知哪个窟窿里一塞,也双手枕着脑袋靠在了床头,刚闭上眼,就听见那个疑似睡着的人说话了:

“是我说的不假,不过我可不是会做出不利于自己选择的人。”

我可不是会那样选择的人。诸葛青无声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他听见王也再次发出了那种无所谓的语气词,说:“事情不到临头,谁知道呢。”

“……厉害了老王,对我这么有信心啊?”

“那可不,快想想要怎么报答我吧。”

“以身相许?”诸葛青接茬接的奇快无比,王也一脚踹过去,又被他翻个身躲开了。王也抬着下巴,垂下眼睛来看他,那目光让后者产生了一点点不祥的预感。

“老青,你是浙江人,是吧?”

诸葛青警觉地往后退了退,点头。

“会说浙江话,是吧?”

不点头了。

王也笑了起来,不是那种蜻蜓点水一样的笑法,他一扯嘴角,露出两排白牙,努力让自己显得亲切憨实,但看在诸葛青眼里怎么都是森然恐怖的样子。

“说两句来听听呗,给从小在北方长大的人长长见识。”

【3】有篙无水进退难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青碧的山水了。不过还是能隐约回忆起,群山环抱的幽谷中曾经有一排宽敞的轩廊,帘外有花有草,偶尔还能长长竹子。现在举目四顾,却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荒漠和浓雾。

心境这种东西啊,转变不过是分分钟的事。麻烦的是,你越迫切地想要它平静下来,往往越是适得其反。

内景中天地头一次无比寂静,没有风声。

诸葛青合着双眸,扬着嘴角,双手插兜走进雾中,毫不意外地看见浓雾深处翻飞的一片衣角。

他在地上无所谓地坐了下来:“已经可以化成人形了啊……今天又要说什么?武侯奇门?八绝技?还是我的用心?”

雾中那个人轻轻笑了一声,诸葛青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别笑了,你笑的太不像他。”

【4】惠风

王也递给诸葛青一杯果汁,自己开了一罐可乐,诸葛青瞥他一眼,带着一点儿好奇问:“你的杯子呢?”

“不小心掉会馆了。”回答听起来就很敷衍。

诸葛青没追问,晃了晃玻璃杯,尝一口果汁之后皱起了脸。

“……厉害,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把芒果草莓和猕猴桃放在一起打的。”

“酸酸甜甜嘛,不喝拉倒,拿来。”诸葛青总觉得王也不耐烦的神色底下藏着一点不为人知的狡诈,他“啧”了一声,没把杯子交到那人伸出来的手里,而是放在了茶几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王也同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一亮,他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了。诸葛青没等他告诉,先一挑眉毛问:

“送走那两位大爷了?”

“老杜说送到了,你什么时候……”王也顿了一下,改口说:“你真要走?”

“是啊,难不成老王就这么想留我?”诸葛青再次笑没了眼睛,王也猛地一挥手:“去去去,爱走就走谁想留你了,我是想说,这个,呃……”

诸葛青扬着眉毛等他说。

王也抓了抓本来就已经乱成一团的头发。

“……这个,出门在外多留点神?”

诸葛青“扑哧”一声笑了,幸好果汁的味道他觉得奇怪,没在喝。

“老王啊,你怎么这么两天就从北京老大爷进化成居委会老大妈了?还是说替家里人操心多了,现在没地方释放精力就冲我来啦?”

王也在他热情嘲笑的目光下扭过脸去,竟然没还嘴,表情看起来有点纠结。

“总之……别想太多,什么事顺着心意,顺水行舟总能走通的。”

诸葛青收敛起嬉笑神色,嘴角虽然仍是扬着的,但那已经是另一种认真骄傲的意味了:“得了,你也别瞎担心。我这个人道德品格是很高尚的,而且从来不为无关的人操什么闲心,没什么挂念的事,比你轻松多了。”

“……是吗。”王也垂下视线,摇了摇头。

“或许真的是关心则乱,我念了这么多年清静经,真到了关心的人遇到危险时跟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虽然说虚静不等于弃世,但花很长时间去执着于某件事,也最容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了……我没想劝你什么,老青。”

诸葛青看见王也平静地抬起头和他对视。

“我就是想说,别让自己太辛苦了。”

空气中一阵沉默,过了半晌,诸葛青终于小声地笑起来。王也移开目光,脸上闪过一抹显而易见的尴尬。

“笑什么笑什么!说正经的呢跟你!”

诸葛青肩膀一颤一颤,忍笑忍了片刻才摆摆手说:“是谁比较辛苦一点啊,要是换了张楚岚,肯定一句‘别自以为是’糊你一脸了老王,不是,你心里记挂着这么多事不累吗,你们道士都是这么修的吗?”

“要是老张我就不说了,他那人说破了嘴皮子也劝不动……”王也低声抱怨了一句,然后又带着一点无奈看向诸葛青:“虽然说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吧,所以我才说没想劝你什么,自己小心,有麻烦联系我,我管——我保证马上先飞过去揍你一顿。”

“这我还哪儿敢啊,肯定不联系了,还是找老张靠谱一点。”诸葛青跷起了二郎腿,脚尖一晃一晃,眼睛睁开一条缝,对这种日常胡侃很是熟练和惬意的样子。两个人扯皮着,没再谈起什么正经严肃的话题,茶几上水杯的影子变短又变长,诸葛青登机的时间接近了。王也至今也没来得及拿到驾照,只好让诸葛青开他的车,自己跟在后面帮对方提拉杆箱。到了机场,诸葛青潇洒地一扬手说不用送了,可王也在原地捏着下巴走了半分钟的神之后,他又拖着行李箱折了回来。

广播里播报航班时间的女声机械地重复着,北京夏老虎还没退,下午一两点钟正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诸葛青本来生得就足够耀眼了,玻璃窗外阳光打在白色衬衫上生出明亮的光晕,他这么往拥挤的人流里一站,自自然然就成了全世界的中心。

王也脑门上冒出个黑色问号,诸葛青侧迎着光,神色无法分辨清晰,不过语气轻松:

“临别赠言,老王,你听过一首诗吗,跟你挺合拍的。”

王也脑门上的问号变成了三个,他不太理解诸葛青在这种时候突然提起一首“跟自己合拍”的诗的脑回路,但那个人已经拖长声音,用一种奇异优美的语调吟咏起来,从而招致路人纷纷的侧目了: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

诸葛青没有再继续背下去,后面的几句王也是知道的,他愣在那儿,看见诸葛青对他笑了笑:

“我确实觉得你这个人挺神奇的,既然你都劝我了,那这么着吧,我也劝你一句……你没欠我什么,我现在要走,是因为在这儿继续留下去没意义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老王,所以我之后要是遇上什么麻烦啊,你可千万别来。”

【5】谒金门

——我要是遇上麻烦,你可千万别来。

在碧游村客房的门槛上跟诸葛青一起坐着,面朝台阶背朝星星的时候,王也心里是这么想的:

你丫早就知道我不可能不来的吧!还千万别来,骗鬼去吧!

可当初他在酒店里劝诸葛青,让他放开点儿,别执念太深一意孤行的时候,不是也明知道这个人不可能听劝,甚至要是尊重他,根本就不应该开口的劝么?从小到大,不管是在家应付老师家长同学朋友,还是在山上修行练功砍柴烧水,他从来没这么拿一个人没辙,又忍不住总要越过那条有分寸识大体的线,自以为是地想拖谁一把过。

白天两个人都穿着背心衬衫大裤衩坐在田边村头的时候,他就这么把诸葛青之前一直想打听的事和盘托出了。为了老天师,也为了张楚岚的决定,他没法在卜完一卦之后还安坐在武当山上,暴露自己是八绝技传承者这件事早在他预料之中,对师门遥遥那一跪,北京家里遇到的让他几乎方寸大乱的烦心事,还有潜伏在自己身边的危机,这些是他做出选择的代价。天师府他放不下,师门他放不下,家人、这世道他都放不下,同样地,尽管彼此相交不久,或者像别人说的这场交情本来就是别有用心,但——说是因为过于旺盛的责任感也好,说纯是为了这么个朋友也罢,诸葛青这个人,他也是放不下的。

诸葛狐狸说得对啊。他想,自己记挂的事好像是多了点儿。

诸葛青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呢。碧游村风景很好,不比北京那种大城市,头顶上连块完整的天都不容易看见,夜晚的风凉凉地穿过树林,掠过两个年轻人发间时忽然静止,诸葛青伸出食指划了一个圈。

风束为绳,挽住了王也凌乱披散着的长发。

“……”王也觉得他无聊,一偏头,风绳散开,乱糟糟的黑发再次披落下来。他不知从哪儿捡了根小树枝,漫无目的地在地上划着。

“哎,我说老青……”

“嗯?”

“你们武侯世家这种大家族,都这么变态的吗?”

诸葛青一时没反应过来,领悟到之后“啧”了一声,轻描淡写地反问回去:“你没有同感吗?”

“所以我出家了啊。”王也理直气壮。

“……很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武当山上环境就很好?清心寡欲?”诸葛青在最后四个字上咬了重音,弯起眼睛。

“寡不寡欲谈不上,竞争环境还是挺良性的,修行人嘛,要打根基先得心静,先把世界看开了才能继续往下走。想当初我们师兄弟十几个坐在一起念经啊,那叫一个……”

“催眠?”

“说什么大实话呢!”王也作势敲诸葛青的头,后者没躲,眼睛里带着一点揶揄:

“什么都看开了,那你怎么还这么爱多管闲事?”

“这你说的就不对了,看开可不代表就要放下,我们是武当山又不是和尚庙。不管能成不能成,总要尽力做了试试,要不算卦就没意思了是不?”

诸葛青就沉默了,半晌轻轻笑了一声,他抬起头望向头顶上布满了整块天幕的星星,说:“你读过多少经啊,背两句给我听听呗。”

王也跟着他仰起脸,星光就落进他深黑色明润的眼眸里。他朗声念:

“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也。天地尚不能久,何况人乎!”

诸葛青默不作声,他又捡了一段,摇头晃脑地背起来:“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久——”

诸葛青摇头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无奈,又怎么看都带着一点愉快,他指着王也下断言:

“你一定天生就是替别人瞎操心的命。”

王也一弯嘴角,露出一点罕见的稚气和秀气来。他眉眼原本生得清秀温润,像是平明时笼罩在薄薄青雾里的一方天色,只是平日总是惫懒颓丧的样子,看着格外没精打采。这样一个人无论开玩笑还是做决定,总给旁人留有一分余地,几乎让人忘了他也是会认真起来的。

“我师父也这么说。”他说完这句后又很快接上:“不过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嘛。”

他们在星辰的微光下坐了很久,后半夜的时候渐渐都没了动静。诸葛青以为王也睡着了,刚要沉入内景,听见身边传来很低的一句:

“当初我问老张,他最想要的是什么,诸葛青,你觉得你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啊?”

诸葛青一下子就怔住了,他迟疑了好半天,还是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是在半年前,如果是在罗天大醮的比赛场上,如果是在北京,甚至说如果是在昨天,在他被马仙洪领着看见那个在靠着大石头在太阳底下睡觉的人之前。他或许、一定都能毫不犹豫地说:是武侯奇门,是家族的遗产。

他纠结着,王也却也没催问。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身边传来了轻轻的呼吸声,王也靠着他那边的门睡着了。

【6】时逢大雨江湖溢

王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聪明,厉害,却又低调得不正常。他懒,讨厌麻烦,对什么事都爱应付,认真起来却敢把天大的篓子揽到自己身上。他也不是不会生气,也不是什么都能看开的,恰恰相反,他放在心上的事太多了,但那些事都不能把他压垮。他忙着替这个消灾,给那个选择,想让天别塌的同时还要为自己的倒霉决定给一个本来不相干的人种下了心理阴影负责。他知道先替别人考虑,却很少给自己留一个更好的退路。

他曾经是诸葛青不能理解的存在。像玉,玉碎而不伤人。像风,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那是他临别送他那首诗的下一句。

输了比赛之后,诸葛青心中那个声音是胜负,是风后奇门。

别有用心地去接近王也时,那个声音变成了对卑鄙的自己无情而刻薄的批判。

动摇乃至放弃后,那个声音尖刻地嘲笑他:“没有八绝技,你一辈子都只能是个失败者。”

后来他得知神机百炼的消息,王也在电话那头劝阻他,声音急切而焦灼。他坐在去往碧游村的车上说着“我的事不用你管”之类的话,耳边却有人恶毒地私语:“行吧,去寻找下一个目标吧,现在可以面对自己了,你就是这样一个龌龊卑鄙的人。去拿八绝技,拿到手,你就可以跨越一切,再也不会输给谁了,这样的胜利才是你该得的,你不是一直……”

一直都是个胜利者么……

王也来了。他本可以不来的,他没有搅合进什么八绝技传人团结一致抵抗敌人组织的兴趣,更不认同马仙洪的行事方式,可是他还是来了,只因为怕自己——怕他诸葛青因为那一场带着利用之心的结交,因为他的执念而栽在碧游村。

他一直带着窥探风后奇门的心思与他相处,他却为了这么一个人,就为了这么一个人奔赴过来,再多扛一桩麻烦在自己肩上。

……诸葛青拨开浓雾,那片翻飞的藏蓝色衣角终于在他眼前露出他早已知晓的本来面目。小道长的黑发束在脑后成了一个髻,总有那么几缕翘出来,垂在眉毛上,眼睫边,风温和地吹拂过去——这片天地里不知有多久没有吹拂过这样温和的风,他的眼睛里流淌着星光,那是一双很温润的眸子,笑起来时才会露出一点少年气。

他张了张嘴唇说:“我是为你来的。”

我就是为你才来的。

长长的闪电落下来,落在诸葛青脚边,他苦笑着想:我的心魔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7】不用费力任往返

后来诸葛青一把火烧掉了充塞整片内景的呼啸罡风,心魔从泥巴壳里钻出来,变成一个噘着嘴赌气的小小的自己。他成功继承了武侯绝学最后一项,走上了太多先辈祖宗都没能踏上的崭新道路。他跨过了障碍,面对了自己,为此伪装的微笑与流过的眼泪都终有所得。……如他说的,他靠着自己的强大站上了与那个人足以并肩而立的地方。

一把火能烧掉肆虐的风,却无法烧毁天边的朗月。这是只剩他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了。

【8】龙战于野,道穷

诸葛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下山的树林里,王也比他高也比他重一些,加之以冬日厚实的衣服,背在背上就导致山路愈发地难走了。尽管有外套披在外面,那个人的血还是渗过草草包扎的绷带,在他肩膀上温温地晕开,也有些流下来,和他自己的血融汇在成一道,沿着指尖滴落在一路行来踏过的灌木和荒草丛中。

月光很亮。

起初他同王也说话,王也还含含糊糊地小声回答两句,偶尔会笑一声。后来应答的声音就在他念叨着“你先别睡啊,我可不想学电视剧里那些狗血情节替你流眼泪”的时候一点一点变低,最后彻底消失了。

诸葛青被石头绊了一下,随即更快、更执拗地往山下走去。

“……王也,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是真心觉得,现在怎么还有你这款人呢。”

“在付出同等代价的前提下,自己更重要还是一个跟自己没多大关系的人更重要,用脚想也不至于想不明白……”

“你担心我干什么呢?”

诸葛青的体力正在透支,语气却轻松起来:“后来我明白了,你是个傻子。”

“但偏偏又是个顶好的人。”

“……我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想和你站在一起,跟你有没有在罗天大醮上打败了我没关系,我就是觉得,要是以后别人提起你的时候,总是能把咱俩放在一起说,这个事特别有意思。”

“你一定不知道,我当初跨越的心魔是我自己,但我另一个有所欲有所求的人,在内景里幻化出的样子……是你。”

诸葛青笑了一下,经脉中的炁早已耗竭,两个人的鲜血淋漓洒了一路。他快要无法掌控自己的双腿,意识中的身体像是飘在空中,每次抬脚都能向前跨出一大步。

“我这个人确实最会说情话,不过老王,你可别把我这些话都当成虚情假意……”

“我特别高兴,真的特别高兴你参加了那场比赛,要不然我可能这辈子也不会认识你了……”

“王也,我欢喜侬。”

风在林中徘徊流连,诸葛青闭上双眼,最后往前猛地迈出一大步。身体好似挣脱某种枷锁般陡然轻快起来,他感觉自己迈进了一片月光。

浩浩荡荡的温柔月光。

【9】青玉案

冬天过去之后,很快就迎来了早春。北京街边绿化带的大叶杨还没怎么见着绿意呢,伤好了回了一趟家的诸葛青又一身呢大衣格子毛衣白衬衫地跑来做衣冠禽兽了。他往夜市的大街上一杵,半条街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女性以及她们身边的男性纷纷投来两种截然不同的目光,并肩走在他身边的王也由于套头毛衣加厚卫衣鸭舌帽当然更多是由于诸葛青吸引了绝对火力的缘故得以幸免,正轻轻松松双手插兜,浏览着路两边的店铺和侥幸生存的小摊贩。

诸葛青再次优雅而礼貌地拒绝了一位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要求互加微信的请求,拉了拉衣领快步走到王也身边低声抱怨:“现在的小孩子真可怕,你不厚道啊老王,说好的有难同当呢?”

王也趁着身高优势一把搂过诸葛青的脖子,笑嘻嘻回答:“这也算难?这明明是兄弟让你有福独享,别不识好人心啊。”

诸葛青跟他勾肩搭背,嘴角翘着,很随意地说:

“那有什么福,我喜欢你啊老王。”

王也愣住了,俩人这么僵在大街中间,很快被身后自行车疯狂按铃的声音驱赶到了路边。王也指了指诸葛青,又指了指自己,用一种“你确定你没烧坏脑子”的表情看他:“你刚才说啥?”

“我欢喜侬,王道长。”诸葛青用家乡话重复了一遍,接着又从容不迫地对满脸上写着懵逼的人解释:“虽然之前趁你听不见的时候说过一遍了,不过为了不让自己变成可怜的单相思党我觉得我还有必要再剖白一……”

王也打断了他的“剖白”,欲言又止中带着几分尴尬和迟疑,诸葛青提起一口气等着他宣判结果,却见他犹豫一会儿,摸着后脑勺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来。

“那个……呃,其实我……之前就听见了……”

诸葛青顿时觉得眼前一片天女散花,散下来的花全砸自己脑门上了。七宝的纯金的总之沉甸甸砸得他半天缓不过神来,等反应过来之后脱口而出第一句话:“我靠?!你当时都听见了??”

王也沉重而缓慢地点了点头。诸葛青深吸一口气,才要说话,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拿出来不耐烦地按掉,不到三秒钟又响了,来电显示清清楚楚写着“白”。

等诸葛青打完电话回去,原地的王也早就不见了。他朝周围眺望了一圈,只能看见各家店铺门口各式各样暖融融的灯光,色泽深浅红橙不一,偶尔还有快速闪动的灯饰,满街繁华,要找的人连个影子都没有。

他不想承认自己内心还是很失落的,双手插兜慢慢地转过身,低着头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没迈出两步,身后突然有人喊:

“老青!”

诸葛青蓦地回头。

小巷子边有家看起来很老旧,似乎也没有多少顾客光临的雪糕店,店门外没有耀眼的霓虹灯,只在房檐两边各挂了盏大红灯笼,跟周围流光溢彩的其他屋子比不知道暗了多少,又寒碜了多少倍。王也就站在那家店门口,本来雪糕店应该只批发不零售的,不知道他怎么买来的两根老中街,一手一根冲着诸葛青比划,牵起了两边嘴角问他:

“老青,吃不吃?”

诸葛狐狸的眼睛又弯成了两条半弧:“你请客怎么不吃,当然吃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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