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场人物:姬轩辕;缙云;嫘祖
“确实好久没跳过舞了,”嫘祖鬓边带着几分汗意,神色畅快,在姬轩辕身侧坐下后,又转眸扫了两人一眼,“你们刚才聊什么呢?”
姬轩辕正要回答,被缙云抢了先:“没聊什么。”语调平淡,却总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姬轩辕便开怀笑了起来,半晌才迎着嫘祖疑问目光和声道:“确实没什么,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琐事罢了。”
缙云看也不看他,嫘祖却挑了眉道:“无足轻重的琐事,能让缙云这么紧张?”
“不说这个了。”姬轩辕放下琴,抖开自己膝头的披风,展臂为嫘祖披上,熟练又轻巧地转移了话题:“上次见你一舞,还是你过西陵一族成人礼的时候,我们一同跑上山坡,你就在草地上跳舞给我看,叫我为你伴曲。”
嫘祖眼神柔和,似是回忆了一瞬,又扬起嘴角:“我跳完你说好看,我就说,那你愿不愿意看一辈子?看到人老了,头发白了,可会觉得腻?”
“原来是这样。”缙云不知何时转过头来,手肘支在膝上,似是在认真思索:“那日礼还没完,你就不见了,长老们忙活了两三个时辰,也没找到人。我和巫炤听说了,跑到有熊一打听,听说他们姬轩辕大人不在,就知道是他把你拐走了,但也没想到……”
被两人这样提起往事,姬轩辕面上微笑依然,看不出半分不好意思,轻松将话题接了过来:
“嫘祖既愿意和我走,如何算得上拐?再说那典礼冗长无聊,拉着调子念来念去的,逃了也没什么妨碍。”
说着他又伸出手去,摘下了嫘祖肩头一片薄薄花瓣,声线轻缓:
“如今可还没老,头发也没白,还能再看你跳个一百多年的舞,雪中梅花,最是坚忍,也最是温柔……那时我便说过,穷我姬轩辕一生,也看不够这样的美景。”
缙云默默扭过头去,嫘祖却不领这情:“一百多年,怕不是要累坏我。”
不待姬轩辕答话,又看向他手中那片鲜艳红梅,道:“改进丝织之事我琢磨了几日,出来的料子还能再柔软轻薄一些,可无论怎样用心,成品也做不到如这花一般光滑舒适,从前听说众神的衣裳,都像花瓣一样柔软,芳草一样鲜丽,也不知究竟是如何制成的。”
缙云忽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但轩辕丘花在次要之事上的心力,是不是太多了?”
“我却只觉做的还不够。”嫘祖回答得极为干脆,“如果只追求吃饱穿暖,不被其他部族消灭,有多余战力,就去劫掠弱小部族,那轩辕丘就只能算是在这天地之间求生,谈不上强大,有朝一日,必然步上天尧与安邑的后尘。”
斜阳最后几分光线也收敛入山的尽头,夜幕昏昏,压上喧闹之声渐歇的篝火与人群。难得有酒可以放开肚皮畅饮,有些人已喝得醉了,趴在石头底下说着胡话。
“神魔之力,难以窥测。”姬轩辕也正了神色,抬头望向黯淡天际,明亮眼中敛着几分平和的骄傲,“如今的我们,只能这样远远望着罢了……但中夜举火,延绵相续,总有些人能从地上走到天上去,替我们看看云端究竟是何等风光。而酿酒,造字,制衣裳,做舟车,这些并非生存所必需的东西,就是我们所点起的第一支炬火。”
姬轩辕回到已经冷暗,只余点点红灰的篝火旁时,众人已经醉的醉,睡的睡,没醉没睡的便是自行回了家去,他绕过地上东倒西歪的人群,心中有些好笑,再一抬眼,只见缙云只身坐在这满地狼藉当中,和他离去之前一样,背靠着梅树粗壮枝干,坐在那块耸起的石头上,手中还端着一碗酒。
突兀而醒目,只是显得孤零零的。
听到脚步声,缙云抬头看了他一眼。姬轩辕走过去,和他挨着肩膀坐下,缙云仰头喝干手中那碗,提起陶土坛子,又给姬轩辕和自己分别倒上一碗。
“嫘祖走了,”姬轩辕点头接过,没有和他道谢,“我本想送她一段路,至少送出有熊,结果还没走出几步,她就先道了别,上了坐骑就走。”
他停顿了一下,又笑着抱怨:“都不回头看我一眼的。”
缙云喝了口酒道:“她一贯如此,出来快三日了,想必也急着回西陵。”
姬轩辕没说话,也没喝酒,反倒用奇异的目光盯着缙云看了片刻,缙云被他看得不自在,皱眉问:“怎么了?”
姬轩辕反问道:“你只说她忙着赶回去,怎不说她是舍不得我?”
缙云被他讲得不解:“……这又是什么说法?”
姬轩辕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伸手一拍缙云肩膀:
“你可还记得那位如采姑娘家住何方,有空时不如去见见她,同人家多相处一段时日,说不定就明白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说嫘祖是舍不得你?”
姬轩辕不想缙云这次不同往日,执意追究起来,竟有几分不依不饶的意味,颇为少见。他摇摇头解释起来:
“嫘祖与我这几年来聚少离多,一年也只能见上那么几回面,既然心里舍不得,又不得不走,索性走得快些,也免得依依不舍。”姬轩辕这样说,缙云就坐在他身旁静静听,姬轩辕总觉得他与往日有些不同,却又找不到异样之处,待他说完,缙云认认真真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那确实很好,你和嫘祖真的很好。”
“自然。不过……”姬轩辕心中忽生猜测,试探道:“缙云莫非也喝醉了?”
缙云摇头,又给自己倒上一碗,酒水溢出陶碗边缘,泼在石上。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像嫘祖和你,你们这样的感情,是不是也会变老,也会褪色,有一天两个人都还好端端活在世上,却不愿意再看对方一眼,每天面对的,只是感情燃烧殆尽的残局。”
这回轮到姬轩辕静静地听着,他想,缙云即便未全醉,只怕也有了七分酒意,否则绝不会说出这些话。
缙云说完,又喝了一大口酒,转过脸来,双眼在夜色中格外晶亮,像是某种凶狠又脆弱、对渴望之物跃跃欲试又犹豫着不敢上前的小兽,表情似在等他回答,还是认认真真的。姬轩辕被他盯了片刻,便失笑道:“你这个样子还真是……”
话未说完,又垂下视线,目光在碗中漾着浅浅的柔波倒影。
“这个问题,只怕我不能给你回答。我只知道,不论她想制丝还是冶炼,我都觉得很好,不论她愿意跳舞还是耍枪,我都觉得好看,即使有些困难她自己能解决,我也想挡在她前面,如果她一直吹埙,我就一直为她谱新曲子……今天只谈今天的事,至于来日,不亲自去试试,怎么知道你的未来是否会和别人的未来一样?更何况,感情之事又不是酿酒,何必非要期待来日?”
缙云沉默了一阵子,又闷头喝了几碗酒,才轻声道:
“……她去世之前,就那么看着我,说她想知道,到底是人世间根本就没有始终不渝的感情,还是,她只是选错了人而已。”
“可你并非蒙琚。”姬轩辕的语气稍微强硬几分,缙云一抬头,看见月亮已经在天幕的一边挂了起来,映着夜色清幽渺远。他视野已有几分摇晃,坐姿却愈发挺拔,双眸雪亮如星,自言自语起来:
“要是过去了很多很多年……恐怕只有月亮还记得……”
话语渐不可闻,缙云上身缓缓后倾,终于完全倚在树上,双目合起,醉过之后便格外安分地睡去了。
“所以说,人寿至多百年,未必不是一种福气。不过,若是可以,我倒不介意再多制几年埙,看嫘祖多跳些年的舞……”
这满地狼藉当中终于只剩下姬轩辕一人还清醒着,他笑了笑,不甚在意,只高举手中陶碗,对着天穹之上如弓的半面圆月敬了一敬,然后慢慢喝起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