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王】湖上山（上）
“你都看到了。”
王杰希睁开眼睛的时候，叶修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一只手支着下巴，翘着一条腿。脸上的笑容很随意，目光看起来却像在走神。
王杰希点了点头，拿起桌子上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后皱起眉毛。
“忘加糖了。”他解释道，盛着糖霜的盒子在桌子另一头，叶修推过来，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把两小盒都倒进咖啡杯，搅拌起来。
“对，我看见了。”或许是因为和对面这个人相处了两个月，王杰希的话里也带上了那么些漫不经心，他把搅拌完的咖啡放在一边，对着叶修招了招手说：“过来。”
叶修挑了一下眉毛。
片刻之后，王杰希弯下腰，手从黄色中华田园猫的耳朵一直撸到尾巴根，那猫一声没吭，侧倒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把肚皮亮给他了。
叶修终于把支下巴的手收回来，咳嗽了一声，猫立刻爬起来，委屈地叫了一声，然后消失了，王杰希想去揉它肚皮的手扑了个空，又一本正经地开始摆弄咖啡勺。
“既然你看见了，”叶修努力把话题掰回来：“那你就应该知道，我确实不需要，也容不下一个向导。”
“我不这么想。”王杰希接话很快，也很悠闲，顺便把咖啡杯端起来抿了一口，这次没有那么苦了，“我的老师曾经在著作里证明过，世界上没有完全不需要向导的哨兵，即使是黑暗哨兵也一样，我们接下来要处理的是一个超S级任务，只要再进行一次尝试，我就能登上那座山。”
差不多从有记忆起，叶修就知道自己是个很固执的人，固执地从九岁起每年报名两次圣所的觉醒测试，固执地拒绝加入任何军队服役，固执地用随和的态度驱赶每一位由塔派来辅助的向导，固执地挑选公会任务，固执地从不招募成员组成固定小队执行任务……
但这样的他，被这个不是由塔而来而是从不知哪个地方冒出来追踪到自己执意要和他组队的向导用这样的目光望着时，偶尔也会怀疑，或许王杰希比自己还要固执。
叶修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喜欢我，小王同志。”他几乎是刻意盯着王杰希的脸这么说，然而王杰希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表露在外的神色没有丝毫动摇和改变，叶修只好继续说下去，“可是啊，人要学会接受现实，对不对？”
“那是在尝试过之后，我现在觉得我们尝试得还不够。”
叶修觉得自己像一个苦口婆心的大哥，或者老妈。他开始想如果自己有一个像王杰希一样的弟弟或者儿子，那他绝对会被吃得死死的，当然实际上王杰希并不是这两者之中的任何一个。作为一个长年游离在任何组织之外单干的黑暗哨兵，叶修相信自己虽然性格随和，但并不是个会在原则问题上心软的人，那他为什么还没甩开王杰希，干脆直接跑到大陆的另一头去做任务呢？尽管他这个黑暗哨兵由于平日太过低调和神秘，导致外界评价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比如暴躁、凶恶、满脸横肉的杀人机器——但他还是相信任何一个地区的公会都不会拒绝“一叶之秋”的加入。
第一个原因也是最现实的原因：他甩不开。
叶修不知道王杰希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但毫无疑问，每次他运用自己的反摄像头技巧把他的向导（姑且这么称呼吧）扔在旅店的阳台上或者小树林的篝火前，有时他甚至会提前把王杰希弄晕，把他送到塔里或者其他的什么地方，这个人总能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的早晨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后来叶修也不再做这种无用的尝试了，当然，这就不得不提到第二个原因，和一个向导一起工作的感觉，虽然起初有些陌生，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感觉挺好的。
“没人能登上那座山，除了我自己。”叶修俯下身，两臂肘弯架在膝上凝望着王杰希，说的很认真，认真得都不像平时的他了。但王杰希的回答也一样认真。
“让我再试一次。”
叶修放弃了，他觉得在王杰希找上门来之后的这两个月里，他放弃的次数比从前二十八年加起来都多。
他闭上眼睛，撤去了自己的精神屏障，取而代之的是向导包容一切的精神力，在周围撑起一把巨大而洁白的伞。这感觉即使对他来说也是非常舒适的，远比充满白噪音的房间更加舒适，就像一场清醒的，每一个细胞都酣畅无比的睡眠。叶修在心里想，说来奇怪，王杰希的精神屏障给人的感觉像天空，分明有所限制，但又无比自由。
或许有那么一点儿昏了头，他又想：这片天空缺了一个太阳。
王杰希摸了摸肩头鸟儿的翅膀，收回手时，那只大极乐鸟就展开绚丽的尾羽，朝着城市边缘山的影子飞去。
他自己却只是在路上慢慢走着，城市里人来人往没有面孔，都是快乐的常人。
山在市郊，这么走过去通常要花费半日时间，但精神图景之中时间的流逝与外界不同，他不需要着急赶路。
城市当中的灯火、车流都是外界最完美的复制品，走在城郊的森林里，还能够听到树叶落下的声音，这不是王杰希第一次进入叶修的精神图景，上一次他看到的是海和海边的小型港口，叶修的精神世界仿佛无边广阔，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可能性。但无论如何，这个世界的中心是那座山。高耸而笔直，不论走到哪里，都能一眼望见的那一座山。
叶修不会无聊到给它取名字，所以王杰希总是叫它“那座山”。
他来到山脚下已经是夜晚了，那里有一座小木屋，木屋里似乎有亮光，王杰希站在门口，屋门就自己开了，叶修走出来，王杰希从他身后看见桌子上摆着一些半拆封的快餐食品，摇了摇头，但没说什么。
“来了啊，”叶修掸了掸手，笑着说，“那就走吧，带你上山，要是这次也失败了……”
王杰希以为他要说什么“那就没有下次了”之类的话，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反驳词，结果叶修只是眨了下眼睛。
“……失败了可别哭。”
王杰希沉默了片刻，给了他一个白眼。
上山的小路狭窄得只能容一个人攀登，于是王杰希跟在叶修身后，极乐鸟在他们头上盘旋，叶修抬起头，迎着风朝它吹了一声口哨。
那鸟没降落，拍拍翅膀飞走了。
“真不给面子啊。”叶修耸了耸肩膀，轻车熟路地走了上去。
入山处坡度平缓，很快转为陡峭，两侧的树木花草也一一消失不见，只剩下光秃秃裸露的岩石和地皮。王杰希在后面跟得也很轻松，但他心中知道，这还只是开始。
来到三分之一的高度时，王杰希的体力和精神力开始飞速地消耗，他与前方那人之间的差距也渐渐拉开，但是叶修没有停下来等他，他也没有开口，反而是过了一会儿，叶修突然问道：
“说实在的，王杰希，你到底想要什么？”
王杰希沉默了一下才回答：“你需要一个向导。”
“不是这个，”叶修的声音依旧懒懒散散的，但步履如常，依然非常轻快，“这是你认为我需要的，我现在在问，你想要的是什么？”
王杰希没有回答，又过了一会儿，叶修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无数狰狞的岩石当中。
后半程的路，要他一个人独行了。
山中风势越来越大，很快就吹得他几乎站不住脚，风衣忽而抻直，忽而又褶皱成一团，发出猎猎声响。他的精神向导不知什么时候飞了回来，羽毛在模糊阴暗的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啼叫声清澈而悠远，像钟声长鸣。
王杰希不得不在奇形怪状的岩石缝隙里寻路，他开始急促地喘息，因运动而涨红的脸又被越来越冰冷的风冻结，表情却依旧平静，甚至开始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这条路的确很难走。他想，叶修的路有这么难走吗？
山峦开始出现冰雪覆盖的迹象时，他又觉得有些好笑，他没有去过西藏，更没有攀登过珠穆朗玛峰，可是不知怎地，这条路却像是要去朝圣。
于是又捎带着联想起，起码不用磕长头。
叶修问他想要什么，叶修为什么要问？他大可以对此不管不顾，只利用自己向导的力量，什么时候厌倦了，就在某次任务中把自己丢进敌人堆里，或者干脆在什么危险的地方把自己推下悬崖摔死。身为向导的王杰希，即便S+的精神力和A级体力让他甚至足以将人生中出现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哨兵打翻在地，依然无法抗衡这位传说中的哨兵王者。
但他如此笃定地知道叶修不会。
即使他只不过是在觉醒期间听说了这位黑暗哨兵的一些事迹，那些事迹也早已在流传中完全失去了本来面貌。
他们仅有的一面之缘发生在塔里，那时王杰希的觉醒刚刚完成，还在学习如何把自己的精神能力使用得更加得心应手。他从十几楼高高的窗望出去，看见叶修把几十个前来阻拦的哨兵打倒。
广场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塔的领导者靠着喷泉栏杆，半身都被血染红了，看上去狼狈不堪，叶修也受了伤，走过的路上都带着血，但还是撑到了门前，回身时却在笑着，摆了摆手，和这座塔的首席哨兵说“拜拜”。
最后他似乎抬了一下头，王杰希在漫长的时间中将那一眼酝酿成一个错觉，他看到叶修眼里似乎有火焰在燃烧。
从此以后，退无可退，他知道这就是自己一生唯一一次的降落。
三分之二处再向上，山路几近于无路，只剩下笔直的峭壁，四周宛如琉璃世界，冰冷而透明。
王杰希闭了闭眼，挟着冰雪的风几乎把他半长的头发冻结成块，他不管不顾，只是轻声说：“来吧。”
极乐鸟高声啼叫，展开双翼，如流星坠落般俯冲下来，两爪扣住他肩头，然后奋然飞起。
降落之前的，都是飞翔。
王杰希能猜到自己的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他的风衣被刮掉了，露出墨绿色的衬衫，衬衫的扣子也掉了两个，风里夹着碎碎的雪粒，打在他冻僵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知觉，血甚至不会流出来，留下的只有细细长长的伤口，睫毛和头发都冻住了，他闭上眼睛，下一秒甚至没法睁开。
鸟鸣一声比一声疾，振翅的力道却一下比一下弱，他知道它快要飞不动了，于是在风里呼喊，告诉自己的精神向导，到这里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给我。
极乐鸟侧过头，在他耳边啄了几下，把他鬓边结冰的头发梳理开来，又温柔地叫了几声，松开了爪子。
眼见就要坠落下去，但王杰希闭上眼，头上暗暗的、阴沉的天就被替换成一片广袤星空，夜色无边，群星闪烁，银河从头顶一直蜿蜒到夜空尽头，星辰集聚成云，在天的尽头缓缓旋转。
云雾弥漫的山下犹如潮水涌起，升起浩渺而深沉的碧绿湖面，湖水宁静无波，山伫立在湖的中央。
天边流星坠落，一道又一道，燃烧着落在湖中。
冰雪融化，很快把王杰希全身都湿透，他脸上、脖颈上的血口子纷纷绽开，血流下来，打在墨绿的衬衫上，匀成大块的深色。
但他站在湖上，随着水波涨高，一步一步走了上去，之前一路不见踪迹的中华田园猫——叶修的精神向导不知从哪儿蹦出来，歪着头看王杰希，然后没精打采地走在他前面，像个引路者。
王杰希跟着它又走了一段路，停下来，就看见叶修站在山顶一块不算宽阔的平地上，背对着他，猫奔过去在他脚下叫了几声，叶修蹲下来，任凭那只猫在手里撒娇打滚。
王杰希喘匀了气，终于能够平静下来说：“我来了。”
叶修转过身来，他转身的刹那，王杰希蓦地闭上眼睛，流星的光焰近在咫尺，几乎要将他灼痛，让他陡然想起那个夸父逐日的故事，便喃喃道：
“……我要的是太阳。”
TBC
